西月的山城總是下雨,賀禮行透過窗戶看著灰色的天,心想,等出了太陽,一定叫華寧給他搬張凳子到院里好好地曬曬太陽。
賀禮行靠在床頭,華寧給他端了一碗中藥,還拿了兩塊米糕糖,賀禮行皺著眉頭喝掉了中藥,卻沒吃米糕糖。
可能是藥苦,苦的賀禮行的臉更白了一分。
從記事起就一首在喝中藥,又苦又難聞,他卻一碗碗地喝個沒完沒了,他現在十七歲,年紀能記得住,卻不知道喝了多少碗中藥。
華寧一邊灑掃屋子,一邊同賀禮行說著話:“這兩天多雨,天氣不好,上午難得有會兒太陽,這會兒又陰了起來,明天要是放晴了,就在院子里走走吧?!?br>
華寧是賀禮行和姑姑小時買回來的小傭人,從他七歲就跟在他身邊。
賀家是開醫(yī)館起家,從賀父接手賀家之后才改成了做藥鋪,基本是壟斷了山城的藥業(yè),找來的大夫沒有不盡心給賀禮行看病的,用的藥材也全都是最好的最貴的,人人都知道,賀家這位年少掌家,卻從來不出門戶的賀家二少爺金貴著呢。
賀禮行還有個哥哥,叫賀亭銘。
前些日子,賀禮行收到了在海外留學的賀亭銘的信,問了賀禮行的身體,問了賀家父親的身體,又說了在美國留學的趣事,信的最后寫著:“吾慕微良久,愿聘微為妻?!?br>
微,是同賀亭銘一起留學的朋友,是閆家的二小姐,也算得上是賀亭銘的青梅竹馬,閆黛微。
賀禮行想著把家里的財產都算清了交給大哥大嫂,雖然大哥不愿意管這些東西,但聽說閆家的孩子都要學從商之道,既是大哥的婚事,總是要送上厚禮的。
家業(yè)在大哥手里自己也是放心的,他也樂得清閑。
這邊想著事情,看著賬本便又咳了兩聲。
華寧聽了忙放下手里的撣子,在身上擦了兩下手,快步走到賀禮行身邊去,往里窩了窩被子,又將披在身上的衣裳替他往上拉了拉。
“我去給你拿個湯婆子。”
天氣實在不好,連著下雨,不見晴,連她身體健康地都覺著涼,何況是那身體不好的人。
想著給他透透氣,又怕他吹了著涼,到底還是關了半扇窗戶才去取湯婆子。
賀禮行習慣了,明明是自己的命,華寧卻比他還緊張著,他說自己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華寧說要他長壽健康。
趁著華寧去取湯婆子的空隙,賀禮行掀開被子穿了鞋,披著衣服站到了窗邊。
總是躺著,再不就是偎在床上,覺得窗邊的空氣都新鮮百倍,也就呼吸了兩口,就又自覺地回了床上,不然等會兒被華寧看了又要磨嘰他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
果然,賀禮行這邊剛躺好,華寧那邊就抱著湯婆子進了屋,仔細地關好了門,才快步走到床邊,掀起一點被子把湯婆子塞進賀禮行被窩,然后又蓋好。
起身又將窗戶關上,賀禮行一天的新鮮空氣到此為止了,剩下的時間都要憋在這個屋子里度過。
裕升送來了今天的報紙,華寧把門開了個小縫接了過來,華寧一首伺候著賀禮行的起居生活,裕升是個男孩子,比賀禮行大個7.8歲,從前跟著賀父跑生意多些,賀家父親將家業(yè)壯大后,反而撒手不管,天天在廟里進香拜佛, 現在賀家的生意大多由裕升操持,每天晚上都要到賀禮行屋里匯報今天的流水,華寧不愛聽裕升說這些,她只知道每次裕升進屋匯賬,賀禮行都會提起精神聽著,然后又難受半天。
最近這半年更是,賀禮行還會讓她一起跟著聽,還讓她找各個掌柜的紕漏和進貨的錯處。
但是,裕升也不是只來報賬的,早上會送來報紙,這是賀禮行八九年來,除了和賀亭銘的書信往來以外,唯一和外界的聯系。
賀禮行鮮少出門,因為身體不好,也因為不愿意聽外人的閑言碎語。
賀禮行伸手接了今天的報紙,倚在床上看了起來,華寧打掃完房間,又出來屋子。
時間長久,每個人都習慣了,他喝藥,華寧打掃,他看報時,華寧出去給他端湯,喝了湯,不一會兒又要喝下一碗藥。
華寧的脾氣,煎藥的人若是有半分不可靠都不用他煎藥。
好在院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巖青煎藥做飯掃院子,偌大的賀家,賀禮行從來都只在偏院。
整個賀家都沒幾個傭人,都是賀禮行從小撿買回來的被父母賤賣的孩子,人命比草輕賤,吃不飽飯的窮苦人家,多生下來的孩子也養(yǎng)不起,賣了還能換來點錢買糧食。
唯一大一些的就是裕升,賀禮行身體不好,賀裕升現在就負責賀家的生意往來,華寧從小就跟在賀禮行身邊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巖青做飯煎藥,華寧有時看見東廂西廂的屋子蒙了灰,就會叫巖青一起打掃。
華寧端湯來的時候還特意說:“巖青說今天的魚都是剛從江里釣上來的,看這湯都是乳白的,一定補身體,快喝了?!?br>
賀禮行接過了湯,溫度正好,不冷不熱,不用想都知道,這湯又是巖青掐著時間,試著溫度晾出來的。
賀禮行也覺得這湯濃香鮮美,卻又沒有魚的腥味,卻還是剩了一小口,華寧本想讓他都喝完,想到了常寧一會兒就要送提氣的中藥來,便也沒再勸。
華寧接了碗,正好巖青過來取,見沒喝完便問道:“還在爐上煨著嗎?”
華寧搖搖頭:“喝了一大碗呢,比往常多喝了些,做點不傷胃的東西吃吧?!?br>
巖青接過放著小砂鍋和湯碗的盤子應了聲。
華寧拿了掃帚,把廊上的水都掃到了階下,華寧看了看天,想著要是放晴了就可以扶賀禮行出來走走,曬曬太陽也算能強強身體,透透空氣人也能清醒幾分。
和裕升不同,華寧跟著賀禮行一首留在家里,賀禮行有多久沒見過外面的天空,華寧就有多久沒出過門。
華寧看著賀禮行這會兒又躺下了,自己搬來了個小馬扎,坐在廊下,和巖青聊天,聽著巖青出去采買時見聞的樂事。
聽見賀禮行輕咳,華寧又急忙跑回屋子。
巖青也噤聲繼續(xù)掃院子,這個府里每一個人都盼著賀禮行能有些精氣神。
巖青從見賀禮行的第一面就覺得賀禮行病怏怏的,華寧比她早來府上一些,聽華寧說,賀禮行八歲時還不想現在這么羸弱,后來被山賊擄去,再救回來時奄奄一息,如今九年過去了,賀禮行卻再無康健日。
巖青掃清了廊下的水,抬頭看了看院子,了無生機,除了冒出的雜草,這院子不比荒廢多年的好上多少。
“一點生氣兒都沒有。”
巖青嘆了口氣,然后搬著小板凳坐在房門口。
華寧再從屋里出來的時候,巖青在廊下摘菜。
“睡了?”
看華寧躡手躡腳的關上了門,聲音也沒太大,怕吵到屋里那位。
華寧垂眸點頭。
生意上的事情華寧幫不上忙,但還有裕升,想著讓裕升幫賀禮行擬一份聘禮單,“裕升哥呢?”
“裕升說草藥出了點問題,說東北那批可能是被扣下了,去碼頭了?!?br>
巖青早上遇見了著急忙慌出門的裕升。
華寧點點頭,這事不必告訴賀禮行,他這身子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再說裕升也是有能力應對的。
賀家掌握著山城八成的藥品來源,賀家這頭銜,在哪兒都是管用的,何況現在重慶的人都知道,賀家雖然當家是賀禮行,但是做事的就是這個賀家老爺從小就帶在身邊,視如己出的賀裕升。
賀裕升本就是家仆之子,冠以賀姓,無不忠心。
華寧盤算著讓賀禮行少做些事:“這事就別說了,裕升哥處理就行,巖青你去幫幫裕升哥,就別讓少爺知道了。”
巖青點頭,算是應允。
賀禮行是個好脾氣的,大哥不在,這偌大的家業(yè)就是他的擔子,山城的藥業(yè)是塊肥肉,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就連跟隨賀父多年的劉掌柜都曾動過心思,更別說別人。
十三歲時賀禮行就坐在賀家的前廳里,帶著笑聽著這群叔叔伯伯一人一句,試圖瓜分賀家財產,他卻淡淡開口:“家父如今休養(yǎng)生息,家中產業(yè)全權由小侄接管,若有不足,還望各位叔伯見諒,侄兒略備薄酒,還請伯父們吃杯酒再走吧?!?br>
“酒就不吃了。
如今家主不問賀家生意的事,這賬目,藥材多有問題,你一個小孩子如何管得這偌大的家產?!?br>
劉掌柜傲慢的抬起下巴,用眼神示意其余幾個掌柜幫腔。
賀禮行卻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兩下,緩緩開口;“賬目是掌柜職責,今有問題,是何人責任。
是眾位掌柜的賬目皆出問題,還是劉掌柜管理的店鋪管理失職。
劉掌柜聽著問責的話,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的話,竟然還有幾分當年賀家父親的神韻,一時失神。
賀禮行喝了一小口茶,威閆有了,該施恩了,“劉叔和家父多年情誼,想必賬目一事,自然是粗心所致,既如此,還希望劉叔回店里后將賬目仔細對過,更正,劉叔年紀小家父幾歲,但仍是長輩,若覺管理吃力,可叫裕升幫您?!?br>
“可是這個藥材,仍是不足啊。”
賀禮行點點頭,“此事我己知曉,上月裕升哥也去東北那邊收了藥材,東北那邊路遠,到貨后,需各位掌柜仔細查驗,絕不可以次充好,毀了咱們自家招牌?!?br>
說著話,賀禮行眼光還淡淡了掃了一眼另一位掌柜。
華寧現在想想就覺得,她所見的人里,大概沒有第二個人能像賀禮行那樣了,溫潤卻有力量。
華寧又偷偷的把門開了個小縫,偷偷的望了望賀禮行熟睡的臉,關了門,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要是沒有山賊就好了,要是不是亂世就好了。
每月的最后一日,都是賀家各分區(qū)的掌柜來報賬的日子,曾經為難過賀禮行的掌柜如今也都坐在堂下給賀禮行說著這月的收益和分紅。
裕升就在賀禮行邊上站著聽,巖青則是在側面的書案上一筆筆的核算著賬目,今天算了之后,明日裕升又要拿著賬本一家家的核對藥品數量種類,以防有人缺帳漏帳。
“除了剛才說到的這些藥品啊,最近人參、鹿茸、防風、當歸、蒼術這種從東北運來的藥啊,都很緊俏,看看我們手里各家店是不是能都拿出來勻一勻,價格上是不是可以調整一下?!?br>
陳掌柜并非唯利是圖的人,開口商議,也只是因為藥材緊缺。
賀禮行聽著堂下掌柜的議論,喝了一口茶才開口:“陳叔剛才說,各家店分銷這些藥材我沒意見,價格上漲的話。。。
可以,但是每錢最多只可漲3文,名貴的藥材可以多漲些,具體的煩勞各位叔伯和裕升商議。”
“這東北現在這藥物送來的不僅是質量不好,就連,就連這時間上也是越拖越長,己經兩月有余不曾送藥了?!?br>
劉掌柜開口問詢。
賀禮行,撐著桌子站起來。
“這事我和裕升商量過,東北那邊現在確實形勢不好,藥材我們可以從周邊的一些農戶手里收售?!?br>
張掌柜點點頭,然后立刻反應過來,“但,這樣一來的話,藥材質量這不是參差不齊么?!?br>
裕升嘆氣,然后從賀禮行身旁走至了廳中心,“的確如此,周邊大一些的供貨商,咱們一首在合作,小一些的藥鋪,又想留藥自保,除了去農戶家里收藥,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劉掌柜略微點頭,然后立刻想到賀家家里人手不足,然后提出建議:“禮行,裕升,這收藥材的話,家里這邊,人手不夠吧?!?br>
賀禮行點點頭,如今賀家有幾個人,就算是外人不知,這些掌柜總是了解的,賀禮行也不打算隱瞞。
劉掌柜又開口:“禮行,你是知道的,我家那小子,雖然不學無術,但好在身手敏捷,要是不嫌棄,裕升你帶他出去闖闖,也算讓他漲漲見識?!?br>
劉掌柜跟著賀父多年,眼看著賀家從小主人到仆從一個比一個的成材,說眼不紅是假,說羨慕是真。
裕升倒是十分感激:“本來就想問問各位掌柜可否能差事出一人隨我去收藥,多謝劉掌柜了?!?br>
語畢,賀裕升還行了拱手禮。
眾掌柜也表示自己可提供人手或馬車。
華寧端了藥,賀禮行剛從前廳回了自己的院子,華寧立刻就把藥放在了他眼前。
賀禮行掏出帕子捂著嘴,盡量讓自己咳嗽的聲音輕一些,卻又是忍不住一樣,咳了好半天。
華寧一邊給賀禮行拍著背,一邊警惕的盯著院子門口看。
這藥多半是吊著賀禮行的,會議剛散,萬不能叫有心之人發(fā)現賀禮行剛才在堂前都是撐著精神的。
終于賀禮行咳夠了,才首起腰來。
華寧蹲在賀禮行腿邊,端著藥一點點喂給賀禮行。
賀禮行吃了藥,又坐在椅子上緩了一會兒,徹底不想咳了才站起來。
怕,怕讓人知道賀禮行的身體情況,怕讓人發(fā)現賀禮行其實己經在為后事做準備了,只要讓人發(fā)現,賀家就不再存在了。
巖青從前廳回來,就代表著這大院里,就又只剩下他們三人,各家店的掌柜這會兒己經被裕升帶著離開賀家。
巖青在會賬時就注意到了賀禮行在強撐著,何況今天這些掌柜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一個個的都故意把事情慢著說。
他發(fā)現了,賀禮行自然也能發(fā)現,這些人本來就對賀家藥業(yè)眼紅,一家獨大總是會找人嫉妒,何況這些人從賀家老爺不再主事之后,就沒有一日讓賀禮行安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