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圣都神女,若是十七歲前沒有成婚,我就會被獻(xiàn)祭給天神。
可就在我和賀遙之大婚的前一天,他忽然將新娘換成了侍奉我的婢女流月。
只因他憐她無依無靠,想給她一個家。
賀遙之深情款款道:“阿云,你放心,成婚以后,你們姐妹相稱,她依舊侍奉你?!?br>
他怕我成婚后無人照拂流月,將她娶作平妻。
可賀遙之忘了,我們大婚當(dāng)日便是我十七歲的生辰。
不成婚就會死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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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遙之與流月將要大婚的消息傳遍了圣都,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彼時我正在神像下虔心禱告,劃破自己的手腕放出一碗血澆灌神像。
自我五歲時被選為神女,每一日,都要用自己的鮮血澆灌神像。
可今日我是歡喜的,因?yàn)槲液唾R遙之的婚期在即。
我仰頭天真地對祭司笑道:“師父,這樣的日子很快便要結(jié)束了,待我成婚時,師父可也得來討一杯喜酒喝!”
素日不茍言笑的祭司卻莫名紅了眼眶,她側(cè)頭躲避我的目光。
我以為她是舍不得我。
誰知,下一刻師父緊緊抓住了我的手:“阿云,你可知,馬上就要大婚的不是你,而是你身邊侍奉的流月?”
她攥得太緊,指尖都微微發(fā)紅。
流月是我撿回來的孤女,平日里說是侍奉在我身邊,實(shí)則我們私下都以姐妹相稱,甚至我還將她介紹給了賀遙之,說是我的妹妹。
我吃了一驚:“流月怎得沒跟我提起過,她的新郎官是誰?”
師父眼里露出一絲憐憫,半晌才低聲說道:“賀遙之…”
“要娶她的,是賀遙之?!?br>
窗外突然電閃雷鳴,一道霹靂應(yīng)聲而落,將我的臉照得慘白。
我不可置信地笑了笑,失聲道:“遙之是我的夫君,他怎么可能娶流月?師父,您一定是弄錯了,錯了!”
裝滿血的瓷碗被我失手摔碎,鮮紅的血一瞬間染紅了我的衣裙。
也染紅了我的眼睛。
難怪,難怪他近日總是忙,半個月也沒來神社見我。
難怪我送出來的書信再沒了回音。
師父心疼地抱住我,聲音顫抖:“阿云,你十七生辰馬上就要到了。可圣都之中人盡皆知,你已經(jīng)是賀遙之的人了,誰還會娶你?”
“若是十七歲之前沒有成婚,你…”
她紅著眼睛止住了話。
我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十七歲之前沒有成婚,身為神女,我會被獻(xiàn)祭給天神。
而今天,距離我的十七歲生辰,僅僅只有七天。
顧不上師父,也顧不上門外的大雨如注,我孤身一人闖出了神社,直奔賀家而去。
我和賀遙之相逢于微末時,那時我只是沈家一個不得寵的女兒,母親早逝,后母對我不聞不問。
而賀遙之卻是聞名圣都的翩翩公子,賀家是圣都的鼎赫之家,他是賀家的嫡長子,享盡了榮華富貴。
五歲那年,后母想要將我賣給一個老鰥夫的瞎眼兒子做童養(yǎng)媳。
為了掙出一條生路,我不顧一切參加了神女大選。
為我綰發(fā)授衣的正是八歲的賀遙之,滿圣都的人都羨艷我從此成了高貴的神女,只有他為我綰發(fā)時輕輕嘆氣。
“阿云,高處不勝寒?!?br>
從那以后,我每日被禁錮在神社之中,用自己的鮮血澆灌神像,日復(fù)一日地枯瘦下去。
昏暗無光的日子里,惟有賀遙之眉目疏朗,照亮了我。
他會偷偷在祭祀時敲開我的窗子,遞進(jìn)來一包熱氣騰騰的燒餅。
他會花費(fèi)心思為我雕刻一支玉簪,只為換我一時的笑顏。
他會心疼我手腕上縱橫交錯的傷痕,紅著眼睛道:“阿云,待你十七歲,我便娶你回家?!?br>
“我的阿云是世界上最好的阿云?!?br>
冰冷的雨點(diǎn)混雜著淚水流淌在我的臉上,泥地濕滑,我一時不慎跌倒在地上。
浸了水的傷口又一次撕裂開,血水汩汩流出。
可待我狼狽不堪地走到賀府門口時,卻被大雨中相擁的兩個人晃了眼睛。
流月依偎在賀遙之的懷里,動情道:“遙之哥哥,你是阿云姐姐的夫婿,就算我再愛你,也只能把這一份愛深藏在心底?!?br>
“今日過后,我們便不要相見了吧。”
分明是決絕的話,她卻說的柔腸百轉(zhuǎn),楚楚可憐,一側(cè)的肩膀露出傘下,更顯得身量輕盈柔弱。
賀遙之呼吸急促地將她緊緊抱住,沙啞道:“月兒,你怎么這么傻!我心悅你并不比對阿云少,你今年十七歲了,若沒有我娶你,你一介孤女該如何自處?”
我呆愣在了原地,任雨水落進(jìn)我的眼睛里也渾然不覺。
心口處傳來密密麻麻的疼痛,仿佛有人在用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剜去我的心頭肉。
我以為的深情和偏愛,卻在等待中被他雙手奉給了另外一個人。
下一瞬,流月抬起頭和賀遙之深情擁吻。
“遙之哥哥,月兒也心悅于你啊!”
賀遙之欣喜若狂地捧起她的臉,眼中溫柔似水:“月兒,你放心。待你過門之后,與阿云是平妻。你們依舊姐妹相稱,我必然不會薄待了你?!?br>
他們依依惜別許久,久到站在雨中的我雙腿都已酸澀麻木,賀遙之才珍重地將流月送上馬車。
那輛馬車華貴非常,用的是流紋的錦緞,是從前賀遙之給我一個人親手打造的。
圣都之中的貴女無不眼紅驚嘆,但沒有人說一句閑話。
因?yàn)樗齻兌贾?,賀遙之會娶我。
他對我數(shù)年的情深偏愛,祭祀時相執(zhí)的手,八歲我深入迷瘴時他拼盡力氣將我救了回來。
向來冷靜自持的遙之公子,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流淚,是遍體鱗傷的他擔(dān)心我會死。
在他渾身是血地將我抱回神社,跪在地上求天神賜福時,連師父都忍不住動容。
她對我說:“阿云,人這一輩子遇見一個真心相愛的人,是很不容易的。”
真心難求,可是真心總是瞬息萬變。
賀遙之在原地佇立了許久,目送著流月的車馬遠(yuǎn)去。
直至他依依不舍地轉(zhuǎn)身時,才終于看見角落里呆立著的我。
他驚訝了一瞬,緊緊皺起眉頭向我走來。
一把大傘撐在了我的頭頂,賀遙之不悅道:“阿云,你怎么會在這里?”
“馬上就是祭祀大典了,你不在神社中,私自跑出來可是死罪!”
我愣愣地抬起頭,艱難地向他扯出一個笑。
我的臉上滿是泥土和雨水,一定難看極了。
“賀遙之,你不娶我了嗎?”
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可憐,賀遙之的臉上閃過一絲憐憫。
他嘆了口氣,攬過我的肩膀:“阿云,你都看見了?”
“我不是不娶你,只是流月她一介孤女柔弱不能自理。你出嫁后,她一個人在神社中要如何生存?”
“我知你最是心善,又與她情同姐妹。只是一個平妻的名頭,阿云一定不會介意的,對吧?”
他說得坦蕩:“我先前瞞著你,也是怕你多心。月兒的身份不如你,我想給她份尊貴,先取她進(jìn)門。待到四月春,我一定十里紅妝迎娶你?!?br>
我無力地張了張嘴唇,說不出來一句話。
我心善,便要與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賀遙之見我久久不應(yīng)答,有了幾分怒色:“阿云,你何時變成了這樣斤斤計(jì)較的女子?”
我鼻頭一酸,低下頭掩去眼眸中的苦澀:“賀遙之,你可知三月三是….”
是我的十七歲生辰。
若是那時我還沒有嫁出去,便要被獻(xiàn)祭給天神。
他頓住了一瞬,不耐煩地將我推開:“不就是我們定好的婚期嗎?我答應(yīng)過會娶你,你又何必計(jì)較這一時?”
我啞然,萬語千言都梗在了喉嚨里。
“我明白了?!?br>
我苦笑著向他點(diǎn)頭,“賀公子,祝你和流月琴瑟和鳴,子孫滿堂?!?br>
面對我的冷靜疏離,他有些無措:“阿云,我…”
我緊咬下唇,不讓自己的脆弱和不堪暴露在他的眼前,轉(zhuǎn)身逃也似的離開了。
泥水飛濺,賀遙之在我身后大喊:“阿云,我讓人給你備車馬!”
我沒有回頭,眼淚在轉(zhuǎn)身的那一霎那早已決堤。
賀遙之,你的心給了別人,馬車也給了別人。
他的心已飄搖,不在我的身上,怎么會記掛著我的性命?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神社,將自己濕漉漉的臉埋進(jìn)了錦被之中,無聲地大哭了一場。
往日的種種海誓山盟仿佛都化為了烏有,堆積在我墻角的聘禮也不知何時被人移走了,想來是被賀遙之給了流月。
我怔然地笑,猛地扯下來頭上的發(fā)帶。
這是我被選中為神女之時,賀遙之親手為我戴上的,數(shù)年來我從未離身。
他的溫言軟語猶在耳畔:“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與阿云,一生一世一雙人?!?br>
“賀遙之,”眼淚從我臉龐滑落,“這便是你許給我的一雙人么?”
我陷在回憶里痛得不能自拔,房門卻被人推開了。
流月穿著上好的金紗絞絲裙,眉眼化著淡雅清新的妝。
燈火下,她衣衫華貴整潔,更襯得我狼狽不堪。
我將自己的手縮回背后,冷聲道:“你怎么來了。”
她眼眸閃爍著嘲諷的光,再沒了平日里在我面前做小伏低的樣子,嬌笑道:“阿云姐姐,事到如今,你還當(dāng)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呢?”
她邁步至我身前,竟一把將我藏在背后的發(fā)帶搶了去。
“遙之哥哥與我七日后便要成婚了,阿云姐姐有空追憶,不如早日給自己找個好夫婿才好啊?!?br>
我沉下了臉,“把我的東西還給我?!?br>
流月故作驚訝,裝作失手將那發(fā)帶掉落在地上。
我伸手去撿,卻被她狠狠踩住。
“姐姐,這樣不值錢的玩意兒,也就只有你會當(dāng)個寶了。遙之哥哥送了我十箱珍寶首飾,姐姐若是喜歡不妨去挑上一兩件,算是我給姐姐賠罪了。”
“對了,遙之哥哥可說了,他最喜歡我滿身珠翠的樣子,讓他見了就歡喜。不像阿云姐姐總是一身素衣,無趣晦氣得很呢!”
我的手被她來回碾磨,很快便紅腫不堪,傳來一陣鉆心的痛。
賀遙之曾說我不慕華貴衣裙和精美的珍寶,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
他說芙蓉出塵絕世,如今卻嫌我無趣晦氣,不如流月妖媚如月季。
原來無所謂華貴還是素凈,只在于他喜不喜歡。
我的默不作聲讓流月失了興致,她懶懶地抬起腳轉(zhuǎn)身就要走。
“遙之哥哥說得沒錯,和你這樣的人廢話,當(dāng)真是無趣。”
我看著她的背影,終是忍不住開口,嘶聲道:“流月,我自認(rèn)為從未愧對于你,拿你當(dāng)作我的親妹妹一般。你為何…”
為何要搶我的夫君,為何要逼我去死?
她頓住了腳步,回眸施舍般地看了我一眼,笑道:“沈朝云,你確實(shí)是救了我的命??蓱{什么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女,享盡了風(fēng)光,而我只能做侍奉你的婢女,甚至不能靠近神像一步!”
她面目猙獰,像是恨我入骨:“明明你也身份卑賤,被你父母都拋棄,憑什么你過得比我好?”
“憑什么你能嫁給圣都最好的君子,而我孤身一人?沈朝云,這不公平!”
我噤了聲,沒想到她竟然是因?yàn)檫@荒唐可笑的理由恨我。
我哀傷地?fù)u頭,眼里流露出濃濃的失望:“流月,你可知神女只是表面風(fēng)光,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受盡了折磨!”
她毫不在意地笑:“那又如何,你怎知我就不愿意受折磨?”
“沈朝云,還好這一次,你成了我的手下敗將?!?br>
我渾身的力氣像是一瞬間被抽空,癱倒在了地上,仰頭睜大了眼睛盯著橫梁。
如此,才能讓眼淚不流出來。
淋了一夜的雨,當(dāng)晚我便發(fā)起了高熱,反反復(fù)復(fù)地做夢。
夢見從前的賀遙之,羞澀又珍重地為我系上發(fā)帶。
那時我因?yàn)榫镁帽巢幌聛斫?jīng)書,被師父罰了十個板子,披頭散發(fā)地躲在角落里哭鬧不止。
賀遙之耐心地替我擦凈了手,不嫌棄我一身的血污將我環(huán)抱在懷里,溫柔替我綰發(fā)。
我默默紅了眼眶,低聲道:“賀遙之,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過。”
他看著我滿身的傷痕,卻比我先掉了眼淚。
“因?yàn)槲蚁矚g你,阿云,你的傷我都比你更痛?!?br>
我掙扎著從夢里醒來,抱緊了自己滾燙的身體,哭到力竭。
次日一早,我的房門被人大力撞開。
刺眼的陽光讓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卻不想迎面便是一巴掌。
我昏昏沉沉地抬頭,不期然撞見賀遙之一雙滿是慍色的眼眸。
“沈朝云,你氣惱我悔婚,可也不該偷了月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