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四年冬,夜里雨雪交加,風(fēng)吹得竹簾嘩嘩作響,滿屋人一直折騰到丑時,秦家的大夫人何氏終于誕下一名女嬰,取名秦婉兒。嬰兒落到穩(wěn)婆手里時,天邊炸響一聲驚雷,穩(wěn)婆還沒來得及道喜,就聽護院大呼:“后院走水了!”
秦磐沖出屋外,雨不知何時停了,卻仍是黑云壓頂,蒼穹漆黑一片,沒有半點星光,唯有他那側(cè)夫人溫氏住的小院燃起火光,在黑暗中格外顯眼。還不等他反應(yīng)便已星火燎原,火舌沖天。
“大人,側(cè)夫人和二公子還在里面!”
那一夜,電閃雷鳴,溫氏和她的兒子雙雙殞命。
秦婉兒周歲抓鬮時,滿地琴棋書畫筆墨紙硯她一概不碰,偏偏伸手抓了一把匕首,拿起來就揮,險些一刀捅死那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頭一遭在一個一歲小女娃眼里看見所謂的戾氣,嚇得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府。
有道士說,三小姐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是百年難遇的災(zāi)星降世,若留著便禍患無窮,周圍人無端遭難。在道士的提點下,秦磐本已經(jīng)打探好京城周邊的仙門道觀,準備把孩子送去仙山修行。話是這么說,這么個災(zāi)星,又有哪家?guī)煾冈敢馐眨咳粽嫒绱擞衷撛趺崔k?何瑜一點也不懷疑秦磐會直接把孩子丟在山下。此事何瑜無論如何也是不愿意的,畢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崽,與丈夫磨了許久后,終于商定暫且對外隱瞞災(zāi)星一事,先緩幾年。
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雖然秦家有意隱瞞,秦家誕下災(zāi)星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在坊間流傳。秦婉兒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在書院暗地里處處受人排擠,走到哪都能被吐沫星子淹死,若非姐姐秦嫻兒攔著護著,怕不僅是暗戳戳被噴吐沫那么簡單了。
那日,秦婉兒從書院回來時,臉上多了一大塊猩紅的血印,衣服臟得跟在煤堆里打了滾一樣。
何瑜問她是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地說:“甄二小姐他們說要跟我玩游戲……”
那分明是烙鐵的印記。
“疼嗎?” 何瑜看著秦婉兒的臉,心里隱隱抽痛。
小姑娘搖搖頭,她對疼痛早已麻木。這時,門外有人來報:“夫人,甄家來人了,說咱們?nèi)〗阏哿怂麄兗倚〗愕氖直邸?br>
甄家家主甄欒乃當朝右相,其妹在宮中榮寵正圣,秦磐不過是戶部的六品小官,見了甄家的人,哪里敢再袒護自己的女兒,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賠不是,不給秦婉兒絲毫辯解的機會。至于秦婉兒是如何打了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甄二小姐,又為什么打她,沒有人在乎。
三日后,為了安撫甄家,也為了不讓這個災(zāi)星再連累自己的仕途,秦磐親自將秦婉兒送去了長白山,何瑜自知攔不住,只能妥協(xié)。自此,秦磐就當從沒有過這個女兒。
說來也是命,秦婉兒走后,秦磐一路平步青云,得了文昭皇帝青眼,五年內(nèi)升至戶部尚書。又過了三年,前任左相隱退,秦磐竟坐上了左相的位置,與右相甄欒分庭抗禮。秦磐高升連帶著秦婉兒的母家何氏也跟著得勢,一躍成了江南首富。
不過,外面的一切都與秦婉兒無關(guān)。如今她是個孤兒。
長白山常年飛雪,山頂氤氳繚繞,霧凇掛在樹上,晶瑩剔透,如夢如幻。秦婉兒五歲入長白山藍氏宗門,起初,掌門藍宿見此女命格崎嶇,就算只做個掃地童子他也是不愿留的,但那掌門的弟弟藍愿是個武癡,見秦婉兒骨骼清奇,又見孩子的父親似乎想讓她在山里自生自滅,硬是把她留了下來,收在自己座下。這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間,秦磐對她不聞不問,唯獨秦嫻兒會偷偷托人給她寄信話家常。
十五歲那年,師父仙逝,山上待不下去了。恰逢姐姐來信說她要出嫁了,秦婉兒想回去看看。然而,她這一下山,京城變了天。
就在她駕馬回京的幾日,文昭帝駕崩,太子從西北邊境歸京時下落不明。而秦大小姐要嫁的,正是這位太子。
半個月后,二皇子在儲君之爭中獲勝,新帝登基,立國號為順德。
***
順德元年,霜降。今年京城格外的冷,霽明堂門前的銀杏枝上覆了白皚皚的一片。名喚劉阿五的中年男子踏著晨霧跑進堂內(nèi),來不及脫下霜打了的外衣,喊道:“堂主!完犢子了!老七的媳婦兒難產(chǎn)大出血,就快撐不住了,堂主您快想想辦法吧!”
秦婉兒穿著打了無數(shù)補丁的大襖,正坐在屋內(nèi)烤火,聞言站了起來:“我能有什么辦法,快找大夫??!城北街頭那個周大夫不是號稱妙手回春,保大也保小嗎?找他去??!”
“這……周大夫是妙手回春,但咱們請不起??!”
“……人命關(guān)天,你跟他說,先救人,我明日定將診金雙倍奉上?!?br>
劉阿五一聽這話,就知道穩(wěn)了,趕忙屁顛屁顛地跑去請大夫了。
當晚,京城的晉王府有護衛(wèi)看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風(fēng)將藏寶閣的門吹得嘎吱作響,待他們前去查看時,發(fā)現(xiàn)藏寶閣內(nèi)的祥云琉璃盞少了一套。
護衛(wèi)們將此事上報給王府的錢管家,錢管家卻說:“陸公子說了,王府這么多寶物,少這么一兩件,王爺不在乎的?!?br>
陸公子全名陸讓,是晉王陳熠的義子,也是王府的幕僚。晉王今年二十有五,府內(nèi)侍妾一批一批地換,卻從未有過正妃,也沒有哪個姨娘有過子嗣,因而這個王爺從山里撿回來的“義子”顯得彌足珍貴。陸讓此人少年老成,心志堅韌,自六年前跟了王爺,府里的老人都要怕他三分。此事既然他發(fā)話了,護衛(wèi)們也不好再說什么。
此時,陸讓正站在院子里,望著城門的方向出了神。院子里的梅花樹正在抽芽,星光透過婆娑的樹影撒了滿地。陸讓住的院子叫漪春園,是按照給王妃的規(guī)格建的,但陳熠并沒有娶妻,也不在乎這些虛禮,就一直給陸讓住著了。
五個月前,他奉王爺之命出城追查西域暗探,在城外的破觀內(nèi)中了埋伏。他倚著墻,凝神看著幾名黑衣刺客緩緩逼近,手覆在腰上,隨時準備抽出腰間的軟劍。
兩方劍拔弩張時,一名身著淺藍色紗裙的少女拉開了觀門,少女半張臉隱在面紗下,唯露出一雙明眸似水,霎時間浪濤翻涌。
“你們一群大男人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算什么東西!”
陽光從少女背后刺進來,在她周身勾出一圈光暈,她手里長刀出鞘,反著銀光,亮得陸讓有些睜不開眼。但他還是認出了她。陰森的長刀和素色面紗,仙氣飄飄又煞氣逼人,太好認了。少女卻好像沒認出他來,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
黑衣刺客有些摸不著頭腦——面前這個哪是什么一般的小孩,他方才可是連殺了他們?nèi)齻€兄弟,連眼都沒眨一下?。≡僬f了,這小姑娘自己也沒多大啊!
話音未落,黑衣刺客們只看見一道光影掠過,長刀瞬間已經(jīng)到了刺客頭頭的脖頸下。
“放他走?!?br>
少女的聲音不大,但刺客頭頭看著那磨得锃亮的刀刃,愣是不敢輕舉妄動。于是,陸讓就在刺客們復(fù)雜的目光之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走出門還不忘回頭,咧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多謝姑娘相救之恩,咱們后會有期!”